死生契闊，水流花謝——伴隨親人走完最後的一程

人世間，最難以割捨的，大概就是親友的生離死別吧。對一個學佛的人來說，我們面對親友的死亡時，除了謹記佛陀與上師的教誨，更重要的是，在我們依依難捨的深痛當中，了解此生的情緣已盡，但在無限的時空裡，祈求亡者能繼續他或她的旅程，投生善道，親近善友善法，來日必有在淨土相會的時刻。我們的不捨與執著，只會導致亡者的牽掛，因而流連在這一個已經不屬於他們的世界；我們在亡者中陰期間，所有為亡者而做的功德、回向，則能夠幫助他們順利進入下一期的生命。

以下的文字，是一位學佛的好友突登希熱遮瑪，在兩封信裡頭，記述她面對父親過世的心路歷程。父女間的真情深恩，點滴在心懷，讀來令人動容。經作者同意，將她這一陣子以來伴隨父親走完最後一程的經過，與大眾分享；願由此而帶給眾人的啟示與功德，回向作者新亡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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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2007

親愛的好朋友們，

多謝大家的關心，最近一直在醫院奔走，直到今天才有空提筆。

以下這封信，讓各位關心我的朋友知道我父親的近況。很感恩大家，有了各位的祝福，相信父親會走的更加平安。感恩！我也會保重的！


我現在也成為臨終病人的家屬了，爸爸上個月因為種種不適的症狀，經朋友的介紹，去看了林醫生，經過一連串的檢查，確定是直腸癌末期，擴散的癌細胞，加上高齡又虛弱，即使癌症病房的主任大力宣傳治療的效果，我們卻躊躇再三… 雖不捨老爸，但又擔心延長生命會讓他更受苦。

到底要不要治療？我們詢問其他專家，權衡利弊，繞了一圈，思慮再三，還是得讓老爸自己決定，百般的難以啟齒，我只有不斷祈請上師、諸佛加持，讓我有勇氣面對這一切。

開口的那天，老爸的精神出奇的好，隔床的病人剛好出院，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早晨的陽光淺淺的映入，我望著虛弱微喘的他，話就在嘴邊，硬是說不出口，看著最愛的老爸，眼淚就不自主的掉，這是他生病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淚，前幾天大家都刻意的強顏歡笑，不想讓他看出端倪，但此刻，我想這是唯一適當的開場。

我伏在老爸的胸膛哭泣，老爸的胸膛是那麼的溫熱柔軟，讓我憶起童年，老爸看我難過，拍拍我，跟我說，要堅強。我問老爸想不想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老爸說：是胃病。我哽咽的說：你的病有點嚴重，是直腸長了瘤，肚子裡面也有，所以肚子才會這麼大。老爸想想後說：是直腸癌。我點點頭，接著問他：醫生說，你不治療可能只有三個月，治療可能會有一年，你想不想治療？老爸搖搖頭，說他不想治療，他說有個朋友，過年的時候打電話給他，跟他說：人要能活，就要隨緣，不要強求。

我聽後，心裡很驚訝，但還是說了：這話說的很好，可是很難做到。老爸點點頭，告訴我，這不是要你做到，而是要你朝著這個目標去做。

知道老爸的心意後，我寬了心，老爸那天看來也特別的輕鬆，我不在時，他跟老媽說，這個病，他朋友也得，還可以活三、五年，他還想回家鄉看看，老媽自然也鼓勵他好好休養。我聽了，心裡又升起問號？難道老爸沒聽清楚我說的，時間沒那麼長嗎？但，實在很不忍心再告訴他實情，想著，隨著身體的變化，老爸自然會明瞭。

決定不治療後，往後的路要怎麼走，又是新的問題。老爸住的是以治療為主的癌症病房，對癌末病人的照顧顯得力有未殆，老爸的身體狀況不斷發生變化，我們每天心情就像坐雲霄飛車忽上忽下，不治療對醫生而言，就是等死，症狀控制，每次巡房，他們都用 sorry 的眼神看著我和老爸，許多的問題，包括照顧的品質，都得不到改善，我們想轉安寧病房，讓老爸得到更妥切的照顧，但這一切，要等林醫生的評估，但老爸以為他還可以活三到五年，這該怎麼說？我不忍心再一次告訴老爸，如果他還抱著希望…

我實在很佩服林醫生，年紀雖輕，但十分冷靜頗有智慧，那天晚上她來，坐在病床邊，我老爸一反常態，客氣的說，他重聽，有什麼話，跟我女兒說，他們都是碩士，可以幫我做決定。林醫生竟然說，你們認為你們幫老爸做決定，這樣對嗎？聽我講完我的難題之後，林醫生判斷，老爸說三到五年，是安慰我們的，怕我們擔心，建議我再問一次老爸，不需要說生命時間，只要問他：醫生說做化療有效，你想不想做？

老爸聽我再問一次，立刻就表明了他不想治療，他說我已經活了八十五歲了，夠了… 老妹在一旁聽了，忍不住哭出聲，妹妹一直對治療還抱有一線希望，林醫生見老爸喘的難以說話，就在他耳邊問，你的意思是要他們不要擔心你，對不對？老爸點點頭，老妹不捨的抱著老爸大哭，仙朵拉的盒子打開了。那天我們三姊妹，在靜夜中，在老爸的病床邊無言的哭著，老爸躺在床上，轉著頭，輪流的望著我們，我們家老二，最精明幹練的，像個孩子似的哭得不可抑制，最後老爸實在受不了，叫妹妹不要再哭了，要我帶妹妹回家，語氣就像小時候，要我帶著妹妹一樣，我們三個走出病房，簽了安寧的同意書，送到21樓的大德病房。

林醫生臨走前跟我說，你們應該要以你們有這個父親為榮…

等病床期間，老爸身體一日弱過一日，變化很快，緊急無助的時候，我每每求助我的好友，他們非常有愛心的一一協助我，甚至趕來醫院陪伴，引介安寧共照的護士、心理醫師來協助我們，讓無助的我們有了詢問的對象，幾天的等待，很幸運的，昨天終於轉進了安寧病房。

那是一個很美的房間，我們推著老爸進去，窗外正對著觀音山，開闊的關渡平原一覽無遺，老爸雖然不知道什麼是安寧病房，但從昏睡中醒來，對舒適的環境，謹慎的左望右望一番後，露出了微笑，還舉起了大拇指，一上來，醫護人員細膩的照顧，讓我們都安了心，媽媽也說，比樓下好多了，起碼比較有尊嚴，這兩週住院緊張不安的心情，在此刻，似乎也暫時得到了舒慰…

我在路上，不知道火車到了哪一站；我終於開始了解，什麼叫做當下，沒有未來，才有當下，每一刻都是如此的獨一無二，如此的鮮活，只有當下…

感恩老天的安排，如此的因緣，我父親的臨終受惠於各方的善緣相助… 雖然你遠在天邊，但又近在眼前，很感恩。

接下來的陪伴，希望有機會能再跟你分享，我會保重的，也祝你一切順利。

祝福

突登希熱遮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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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2007

各位好朋友們，

我摯愛的父親已於八月廿一日安詳的走完他此生的旅程，很感恩大家，在這段期間對我以及父親的關心、祈福，此刻的心情，有些複雜，父親年事已高，能減少病苦安詳離世，理應歡喜，但人情上，有著更多的不捨和無盡的懷想，時而起伏的心，還需靜待時間慢慢沈澱。

這次父親的走，讓我首次如此的貼近死亡，看著生命的消逝，感覺很不真實，但又是千真萬確，我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的「準備好」有一天父親會走，好像覺得這一天「應該」會來，但只是「應該」，而不真的會來。想想自己真有點傻，父親走了，最深切的感覺是「消失」，萬事萬物都會經歷「成、住、壞、空」，原來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這是父親的主治醫生在父親往生後，跟妹妹說的第一句話，她是妹妹北一女同期的同學，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她說：「如華，就是這樣的。」意思是，人到最後，就是要走上這條路，就是這樣，沒有辦法，說什麼安慰的話都不濟事，「就是這樣」；那刻，非常真實，別無其他，就是這樣了… 生命終將消逝。

還是很想念父親，私下保留了父親往生時穿的內衫，媽媽看到一定要罵的，放在佛堂兩週後才決心洗淨，臨洗前，還聞到病中父親施打維他命B的強烈氣味；我知道自己執著，人情和事理總是天平的兩端，搖搖晃晃，時而歡喜、時而感傷…

最近心中常浮現的一句話是，「與我曾有善惡業緣眾，願諸暫時究竟隨佛跡。」祈願生前鐵齒不信鬼神的父親，能接受我這個傻女兒所唯一能給他的禮物，來生有緣接觸佛法，究竟走上解脫之路，如是為父親祝禱……

也多謝各位一路以來的關心、探望。

感恩


突登希熱遮瑪

（本文版權歸屬突登希熱遮瑪。文中真實人名經隱匿。Photo by Yeachin Ts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