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0日 星期一

無常——追想 9•11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早上,我和往常一樣地,從布魯克林,搭地鐵到紐約市中城上班。火車經過曼哈頓鐵橋的時候,不知如何地,比往常都來得慢。最後乾脆就停了下來。我看著手錶,九點零六分。

列車長廣播了: 「各位乘客,我們對延遲感到非常抱歉。相信嗎?世界貿易中心剛剛遭受了攻擊。因此造成延誤。請耐心等候進一步通告。」

車內一片譁然。沒有人相信他所說的(聽起來他也不是很相信自己所講的話)。有的人以為這不過是一個行車誤點的藉口。像所有向來「很酷」的紐約客一般,譏諷的評論傾籠而出。擁擠的列車內充滿焦躁、擔憂遲到的氣氛;真是的,選什麼時候來開這種玩笑!

幾分鐘後,車廂漸漸地移動了,終於到了鐵橋的中間部位: 突然,左邊靠窗的乘客開始驚叫起來,一個接一個,全部的人都往左邊擠過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裡,不遠處河岸邊聳立的、兩座世貿的摩天大樓,在上部遭受了疑似炸彈般的襲擊,冒著濃濃的黑煙,起火燃燒。於是我們知道,列車長說的,竟是真的!

我記得自己當時心裡在想: 大樓看來很穩固,下方數十個樓層的人們,應該是有機會逃出的。我深深地為他們祈禱。經過(漫長的)二十分鐘左右,我終於抵達公司,幾分鐘之後,在另一側可以遠遠看見世貿中心的員工們,狂奔驚呼著: 「世貿大樓消失了!兩棟一百多層的大樓都消失了!」在極短的時間內,兩幢巨大的建築物化為灰燼;包括其中所有的人們(共三千人)。

幾個公司的同事哭了起來。我們收聽廣播,發現五角大廈也受到攻擊;接下來,另一架飛機在賓州墜毀……我們決定回家,可是所有的地鐵、火車都停止行駛。我下了樓,走在平時車水馬龍的中城的街道上,除了警車和救護車,沒有多少其他車輛。所有人都在往下城、或離開曼哈頓的方向行走;所有人都擁有一樣的表情: 就是面無表情,一片空虛。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人、這麼虛無地、走在大街上、汽車道上。我也是其中一個。只是走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能想。整個例行的日常生活被切斷了。霎時有一個巨大的空隙出現;一切顯得非常的不真實、或可以說超現實。平常的忙碌心思完全地停頓下來。只有空白存在。

我一路走到二十二街的紐約香巴拉中心,和幾位同修一起打坐、修行回向,然後覺得平靜了一些。我試著打電話給幾個人,但線路全滿,無法連絡上任何人。頓然間,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禁閉、恐懼的孤島。

接下來的兩個月,每天嗅聞怪異的、濃郁的燃燒氣味。風向對時,會撿到一些翻飄的、世貿大樓辦公室的殘紙碎片。

有三、四個月左右的時間,整個紐約市洋溢著慈悲和關愛:街上沒有一部車鳴按喇叭;人們對陌生人點頭微笑,互相問好,彼此間充滿了解和同情——這在平日廝殺爭奪激烈的、商場如戰場的紐約,可說是未曾得見的(可惜數個月後,又故態復萌)。十四街的聯合廣場(Union Square)每夜都有燭光紀念會,追悼逝去的無辜眾人,照片、鮮花、音樂和歌聲環繞著廣場。反戰的反省思考不斷;處處有人問:為什麼?為什麼不相干的人們,成群地死亡,而甚至連屍骨都化為飛灰,找也找不著?

我一個在金融界工作的日本友人,她的公司就在世貿大樓,飛機撞進去的下方樓層;她說,前一天晚上,因為第二天要會報的緣故,他們幾個人加班到晚上九點。之後,她的主管順路送她回家,並說:「晚安。明天見囉。」這個明天的結果是,我的朋友,非常幸運地逃出災區;而她一大早到公司上班的主管,完完全全地消失於塵世之上,連DNA都比對不到。

電視上的幾個畫面一直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一個是許許多多的人們,因為耐不住火焰的高溫,從七、八十樓的大樓紛紛往下跳;另一個是幾百個消防隊員,魚貫地、安靜有序地進入大樓救人,但是幾分鐘後,超過一百層的大樓就坍塌了。那強烈的因緣安排,我永遠也不能忘記。

六年下來了,這一個慘痛的事件,非但沒有帶來世界的和平,倒被政客與權謀者利用,造成世界上更多的戰亂、更多無謂的死亡。如果佛經所預言的「黑暗時代」是真實的,那麼,這的確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漆黑一片的黑暗時代。我們一點點清明的良知之光,顯得非常微弱。爭鬥成了每天的常態;鮮少有人能夠跳出來,用宏觀的眼界與開闊的心胸來衡量是非。一切都是在爭一己的對錯輸贏與利益而已。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
四大苦空,五陰無我;

生滅變易,虛偽無主;

心是惡源,形為罪藪;

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佛說八大人覺經

(上圖與文,蔡雅琴。上方照片是第二天我到現場拍攝到的、煙塵中的世貿大樓斷垣殘壁,瓦礫塵埃堆積如小山;旁邊的其他一幢高樓仍挺立著,但玻璃多已殘破。後來整區封鎖了。左側照片則是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所攝的,世貿剛被襲擊後的景象,類同於我在火車上見到的一幕,但距離較遠。本文寫於 2007年 9.11前夕,為世界和平深心祝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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