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大地的舞台
這是美國北佛州春天的原野,輕柔翠綠的山巒緩緩起伏。天寬地闊,雲淡風輕,空氣中盈溢著潮濕的松香味。我靜靜繞行噶瑪丘林(Karme Chöling)坡頂上創巴仁波切的荼箆塔(Purkhang),弟子們年年為塔刷上新漆,草地上已由繞塔者的足印踩踏出一圈明顯的路徑。遠方正有一 家子的麋鹿,輕巧自在地走入閉關者的關房林區;小鹿歡喜跳躍,母鹿緊緊守護。一切洋溢著溫柔的愛意,一切都是愛!
三十年前的春天,也是在這片青蔥的草原上,尊貴的頂果欽哲法王偕同噶舉法王子們遠道而來,與在場的數千位香巴拉弟子,為創巴仁波切舉行了隆重的荼箆大典。當煙霧繚繞直上青空,神奇絢爛的彩虹光環顯現於雲端…… 那不是因為我們眼眶的淚水所造成的視覺幻象吧!弟子們揉揉眼睛,不能置信地再睜眼細看:在西藏角號與西方禮砲聲中,是的,那是道道真實的彩虹!天地間無垠無界限的本初善性與大能,正在互相輝映、同聲嘆惋這位大成就者的離世!
從1970年邱陽創巴仁波切踏上北美這片廣闊的大地,至今已經將近半個世紀了。七〇年代的美國社會是狂野而飢渴的,嬉皮風與靈修超市交織,人心自由而脫序,那是一個混亂卻充滿可能性的年代。創巴仁波切年方三十,在此之前,他剛剛經歷了生命內裡與外在的劇烈轉化與變動──非但他自一場極為嚴重、導致他日後半身殘障的車禍中倖存,他還毅然決然地捨棄了畢生所穿的僧袍,還俗結婚,遠赴異地。彼時大環境中充滿著孕育與重生的能量,崩解死亡與新鮮未知相融混合;精神與物質的探索,都達到了最極限的境地。
是在這樣歷史性的轉捩點上,創巴仁波切開始教導他這群看似粗野無文、卻極為真摯好奇的西方弟子禪修與佛法。他因應弟子們的根性,起先稱兄道弟,而後再慢慢地束緊紀律、研修與師承的韁繩。1972年底,他首度向弟子引介了西藏佛教大師、蓮花生大士的生平故事。以鮮明的色彩與象徵意象,仁波切生動地描繪出蓮師謎樣的「狂智」風貌。
但是,為什麼要在此時此刻向青春無羈的美國學子介紹「狂智」呢?蓮花生大士看來就像是極其遙遠的、山頂雲端上的異國神話人物,與迷亂刺激的當代有什麼關聯呢?「狂智」又是什麼?難道整個世代還不夠「瘋狂」嗎?…
要探索這些問題,我們可以從創巴仁波切的文化背景,與所謂「狂智」的定義,來一窺其詳。
邱陽創巴仁波切出生在藏東,約莫一歲時,他被認證為第十一的創巴轉世祖古。他是蘇芒寺系(Surmang)的總住持,西藏佛教噶舉和寧瑪兩派傳承的持有者。在他的養成經驗裡,他曾親近從學於「利美」傳統──不分派運動之著名上師蔣貢康楚羅卓泰耶的轉世、雪謙的蔣貢康楚(Jamgon Kongtrul of Sechen),以及有狂智者稱譽的上師堪布剛夏(Khenpo Gangshar)。堪布剛夏是雪謙蔣貢康楚的心子,原本是一位持戒謹嚴的多聞學者,經過一場大病後死而復生,從此不再受任何框架的束縛,行為狂放無畏,打破傳統,毫無矯飾,但其證量之力人人皆可親受感知。創巴屢屢提及堪布剛夏對他的深遠影響,他的自傳《我從西藏來》當中,他還覆述了堪布剛夏的叮嚀:「單僅是語言文字是無用的… 你必須通過你的行動來表達愛慈。」
破除修道上的唯物主義
根據法布里斯·密達爾(Fabrice Midal)所著的《邱陽創巴傳》(Chögyam Trungpa)中的記載,初始,每次學生們要求創巴仁波切傳授一些高深秘傳的特殊法敎時,創巴總是要他們從靜坐禪修開始。創巴的妻子黛安娜敘述有回一位資深老参請教仁波切:「我已修過大手印與大圓滿,現在下一步該修什麼?」時,創巴則一語道破:「我現在要教你如何禪坐。」仁波切此時的教學風格極為直接、簡單而深奧,他並向弟子們警告那在靈修道上的處處陷阱,與自我不斷的虛偽巧飾。
而後,創巴一步一步地引領學生研修西藏傳統金剛乘佛法,他的要求是嚴格的,關於傳承脈絡與虔敬心的觀念,也逐漸滲入弟子們的心懷。1974年後,他更組織、邀請了藏教各大派的殊勝上師,如十六世噶瑪巴、達賴喇嘛、頂果欽哲,咸皆陸續踏上了北美的土地,與異域眾生結下廣大因緣。
1972年創巴開示「狂智」講座之後,他轉成以較為次第性的方法來教學。然在此二講座中,我們仍可體會那充滿「以果為基」、頓悟直入的果乘氛圍環境:仁波切並非在解釋「蓮師八相」完整教本裡的所有細節,反而,我們是在跟隨創巴的教授上山下海、穿越時空、上窮碧落下黃泉,探索自己心靈幽蔽的角落──希望與恐懼,明智與我執。他挑戰我們全體概念性的思維範疇──光用我們的智性架構來理解分析是絕對行不通的;狂智便是究竟的平常如是。創巴指出「蓮師性」無所不在,即法身(開放的空間)、報身(推展的能量)、以及化身(實際的體現)。他說:「我們內在本來就有蓮師的存在,我們被蓮師所據,我們整個生命的存在就是由蓮師所組成。因此,當我們試圖以一種外境的狀態來認識蓮師,把他當成一個存在外界的人,住在印度海岸邊某個偏遠島嶼上,一處叫做銅色山的地方,那真沒什麼意義可言。… 蓮師原則既不屬於邪惡、也不屬於良善,既不屬於是,也不屬於非,這是適合生命一切情境的法則。由於那份能量就存在人們的生命情境之中,蓮師原則才能夠將佛法傳到西藏。」
也因為如此,創巴仁波切才能將佛法廣傳至美國與西方世界。
蓮師八相
創巴以為,狂智是一種不斷流動的相續能量,當我們具體內化它、「活」出它時,它就自己重新衍生。既然視之為鮮活、永續的大能,象徵狂智的蓮師八相(八變),或稱蓮花生八名號,從創巴仁波切的角度來一一解說時,與歷來各版本不同文獻中的不同說法,更有其新穎、靈動、現代而抽象的獨特見地,這與歷史考古的引據觀點是截然有異的。
本書內,創巴在兩個講座中所列舉的八相次序亦不盡相同。基本為:
蓮師一相:蓮花王,貝瑪嘉波(Pema Gyalpo),蓮花王子。
蓮師二相:金剛總持(Vajradhara)。
蓮師三相:日光上師,尼瑪歐瑟(Nyima Öser),自在無礙,大瑜伽士。
蓮師四相:釋迦獅子,釋迦星哈(Shakya Simha),藏文是釋迦僧給(Shakya Senge),現出家相,為釋迦佛族。
蓮師五相:愛慧上師,洛滇秋色(Loden Choksi, or Choksey),印度國師。(與佛母曼達拉娃修法的事蹟顯現於此)。
蓮師六相:獅子吼,僧給札卓(Senge Dradrok),摧滅外道。
蓮師七相:蓮花生,貝瑪桑巴瓦(Padmasambhava),藏文是貝瑪炯內(Pema Jungne),大班智達,入藏宏教。
蓮師八相:憤怒金剛,多傑卓洛(Dorje Trolö),馴服護法,隱埋伏藏。
其中,蓮師所展示的「狂智」(Crazy wisdom)質地,藏文是 yeshe chölwa,智慧奔狂(wisdom run wild)。狂智的本質,你完全沒有策略、觀念,你只是全然開放,完全直接地與清明、或覺醒的心,相連結。換而言之,先有智慧,才能瘋狂,並非一逕模仿可得。事實上,創巴警告著,若裝癲佯狂而無實證,那將是相當危險的:「凡夫不應行瑜伽士之事,瑜伽士不應行菩薩之事,菩薩不應行大成就者之事,而大成就者不應行佛陀之事。如果超越自己的極限,突然狂野放蕩起來,行為反常,那可會讓我們受傷的。我們會得到反餽,強烈的警訊會反射到我們身上。如果我們的行為超過能力所及,那就會造成破壞或毀滅。」
在此讀者或也要察覺,倘若希望能以邏輯心來牽引輔佐創巴所述的故事環節,將會相當徒勞無功。因為重點並不在於蓮師的生平脈絡,而是去悠遊享受仁波切所領航的時空跳躍神變之旅,以此切入自心,並試著發現我們內在的蓮師原則。誠如仁波切所言:「蓮師八相其實並沒有什麼次序或相續性的階段發展,它比較像是一個單一狀態有八種面向,也就是說,一個核心法則由八種展現所圍繞。八種面向有其各式形色狀態。… 我們承襲著蓮師的教法,從某種觀點來看,我們可以說蓮花生大師仍舊活生生地存在著。」
探討狂智即是一場毫無情面、超越希望與恐懼的無盡旅程。必得突破層層自欺的表象,直入當下存在之深處,繼續深入、繼續放下。創巴云:「道即是果,果即是道。」倘若我們真誠實在地走在這條狂智的覺悟道途上,沿路的風景與地標,都可成為我們恆常的驚艷發現。苦樂順逆、疑惑與確信,亦為道徑自顯的燃料助緣。我們從純真啟航,歷經探索、試煉、創造與展現;我們勇敢無畏地反觀生命的內外層面,透視並連結那遍在的能量,且不躁急、武斷地對人我己他驟下定論,而讓問題本身變成答案──這是一種溫柔、安忍、輪涅無二的新鮮涵融心態,更是一條極為人性的悲智勇毅之道啊。
結語:鐵鳥飛空的年代──伏藏與未來
蓮師最後一相憤怒金剛,多傑卓洛的展顯,預告了一個艱難世代的來臨。這種艱難是來自於人心的麻木、堅硬,與物質主義的吞噬氾濫。書末一章創巴仁波切列舉了數則蓮師沈重而精準的預言;而定業難轉,它們也似乎都一一實現了。最後,他更講述了佛法慧命傳續之道,以及伏藏的因由與類別。
伏藏(Terma),直截承接佛法的心脈,切合當地、當時眾生的質地與修行需要,是教法流傳的一劑強心針。伏藏師(Terton),他們具天賦異稟,有能力以實質或抽象的方式,取出自蓮花生大士以降蟄伏潛藏的珍貴法教,而使它們重生傳揚。
創巴仁波切從來不多談他在未離開西藏以前的祖古事蹟與伏藏師生平。直到2001年,在創巴的子嗣與法嗣、薩姜米龐仁波切第一次回到西藏祖寺拜訪以後,許多殊勝罕聞的故事,才陸續傳回歐美的香巴拉世界。米龐仁波切的表弟,噶瑪僧給(Karma Senge)仁波切,一輩子以搜尋創巴仁波切在藏地傳授的教法為職志,他在2003年初次造訪美國時,把邱陽創巴仁波切早年在藏地的種種伏藏師行誼,歷歷如繪地告訴我們。筆者曾經數度在場聆聽其講授,言之鑿鑿,絕非虛構。
這裡可以略提一下香巴拉法教的誕生:創巴在1976年左右,突如其來地開始對弟子們引介香巴拉法門;此法與他法略有區別,是一個更廣泛、更具普世性的,結合精神修行與屬世生活之道的修習方法。當時創巴曾自言,他只是「接收並寫下」這些經典,因此歸屬於心意伏藏(Mind Treasure)(後由頂果欽哲法王認證),而非他個人的杜撰創造。這便是「香巴拉訓練」(Shambhala Training)的緣由。
鮮少人知的是,自少年時期起,創巴已是一個頗負盛名的伏藏師。在西藏時,創巴仁波切所發掘出來的伏藏,大多是巖伏藏(Earth Treasure)。根據香巴拉中一位研究格薩王的著名學者,羅賓·孔門博士(Dr. Robin Kornman, 1947-2007)的描述,創巴仁波切自六歲左右就已經傳寫出伏藏法了,其後歷年更有多部。仁波切早年所發掘的伏藏共有三種:心意伏藏,巖伏藏,和淨觀靈視(pure vision)。此外,他還發掘了一部特殊的「伏藏索引」(Terma Address Book),詳載有歷代創巴祖古的轉世出生與伏藏發現。
有三位藏地朝聖者曾敘述了一次親見創巴仁波切發掘伏藏法的過程:創巴自岩石側端探手而入,取出伏藏;伏藏物本身看來像一塊堅硬的石頭,混合著珍貴的寶石,紅色的底子襯著白色石紋,似乎堅不可摧,此物被稱為「伏藏匣」,是由蓮師與耶喜措嘉的珍貴菩提心質所造成。當仁波切取出該伏藏的時候,大地雷鳴,雨水紛落(此時並非藏地之雨季),天空降下芳香的氣味。見聞者皆生出無比的信心而哭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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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蓮師預言:「當鐵鳥飛空的時代,佛法會傳達至西方。」緬懷創巴仁波切克服無數障難、如蓮師般傳導了狂智能量於此異域,時至今日,這宇宙間證悟心的大能仍然在我們之間迴盪共鳴。無論是東方或西方,遠古或今世,若我們開放己心,仍能接收到這種直接無疑,既銳利又慈悲的強大訊息。創巴仁波切說:「唯一能夠讓我們和蓮師之加持建立起連結的方式,就是透過虔敬心和慈悲心。」誠願一切佛子皆以虔誠淨念契入周融法界虛空的狂智之道!
三寶弟子,
蔡雅琴
2017年春,紐約州香巴拉家室心畫齋
錄自創巴新書《狂智》,編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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